我們的老爸，身高183公分，體重83公斤，安徽桐城人，在青島長大，十幾歲時跟著國軍來到台灣。那段時期的顛沛流離，他從未提及，即使後來開放大陸探親，也未見過爸的任何親戚。

小時候住在眷村，當他下班時，我們會跑上小山坡，興奮得等著爸下班。再大一些，爸駐守在軍中，每周回家兩次，回家前的時刻，就是我們最緊張的時候：趕緊把棉被折好，家中收拾乾淨，就怕他一進家門，看到家裡的凌亂而皺眉頭。可是我們也喜歡他回家，他幽默、愛說笑話，和我們一樣喜歡狗。有爸在旁邊，生活就自動規律了起來：早上不敢賴床太久，漫畫得偷偷看，吃飯時注意餐桌禮儀。

對他回家，我們總是又愛又怕。

在我們剛生的時候，老爸為美軍顧問團的成員，駐守越南，思想觀念在當時的年代頗為西化，和同學的爸爸一比，對如此民主又思想先進的爸爸總是充滿榮耀感， 尤其當他穿上軍裝的樣子帥極了，即使體重重了些，仍不減英挺。

爸不愛囉嗦，生活在女人國中，當我們買了新衣服試穿，在鏡子前顧盼自得時，問在一旁椅子上翹腿抽菸的老爸：好看嗎？他總回答：好看。問說：會不會太胖？他也回答：你本來就胖啊！接受到我們怒視的眼光，他調皮的一攤手，不然怎麼辦？生活中遭逢疑難雜症跑去問他，總是說：這妳們的事，我又不是萬能，怎麼知道。真是冷血無情的回答。隨年歲漸增，方覺你不以自己的價值觀及看法影響我們，讓我們自己去碰，去試，去獲得。唉，老爸，我幫你找的理由不錯吧！

爸生活簡單，愛爬山，愛看籃球，喜歡抽菸、喝茶、聽京劇，有時也看些限制級的頻道。他說自己對生死看得很淡，每每勸他戒菸，總是聽他爽快大聲的說：人生自古誰無死，留取丹心照汗青啊！且一再囑咐我們他已做大體捐贈，也簽署放棄急救同意書。在聽到他如此慷慨激昂的回答時，我總心想，那也先得保護一下丹心啊！

他怕吵，每當我們回娘家，鬧哄哄成一團時，總帶著無奈又解嘲的口氣說：別人家嫁出去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；我們家的女兒，卻像是海水倒灌！

他要求守時，從不遲到。即使在化療階段，身體最不舒服的時候，也堅持一大早去榮總門診間外等待醫生叫號，硬撐在那等。我們勸他，就算過號也不要緊，身體難受別撐著。他總說：寧願早點到，等人比被等好。

他認為我們工作不夠認真，總問說：怎麼又休假？這種工作真好。

他說話總是有些考量，有些保留，不輕易洩露真正的想法，即使身為女兒的我們， 也不能看清他的全貌。

當他在加護病房清醒，堅決要求拔管，醫生無奈改以氧氣罩代替。剛更換氧氣罩那天，他精神體力尚好，仍對康復充滿希望，耐住性子，躺在病床上，周圍是冰冷的儀器聲，分不清晝夜的環境，被困在小小病床，無法進食，以鼻胃管餵食；發不出聲音，以手寫文字溝通。這樣的日子過了5天，對意識清楚的他來說，實是肉體與心靈的雙重折磨。但當護士以斥責小孩的方式叫他不能拿下氧氣罩時，激起他的威嚴，臉色一正，眼光一瞪，氧氣罩一拔，喝問：我不能講話嗎？令護士一怔。小護士不知道，躺在床上這個虛弱的病人，曾統帥過陸軍心戰總隊的總隊長，凡事獨立自主，絕不倚賴他人，一生忠於自己想法的人。

爸走的那天，接到醫院通知心跳減緩，凌晨四時衝到病房，沒有任何醫藥輔助下，心跳又回復穩定。我們外出吃過早餐返回加護探視，護士慌張表示爸情緒不穩定，當他看到我們，毅然拔下氧氣罩及管線，表示他狀況都知道了，堅決要靠自己呼吸，不願依賴儀器。平靜的，

老爸，這些日子過去，慢慢接受你離開的事實。總會對自己說：我們是同船客， 只是你先下船，先幫我們打點去了。這趟旅程中的回憶，是我們最大的寶藏。

謝謝爸爸，那麼負責努力的維持這個家，謝謝你做的榜樣。

如果能再來一次，希望老爸與我能更坦誠相待，讓我了解他的世界與想法， 而不只是揣測。我們能以更開放的心態溝通，互有折衷，而不是各自堅持。我能陪他爬爬山，一起享受山風吹拂；他能聽我疑難雜症，做我精神支柱。

不過現在，我們還是可以朝這個方向努力，

因為，老爸永遠在我心中。